木心《琼美卡随想录》《素履之往》《即兴判断》《鱼丽之宴》摘录

木心:《琼美卡随想录》,《素履之往》,《即兴判断》,《鱼丽之宴》,桂林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8。

按该套“木心作品”丛书封底的书目顺序排列。

《琼美卡随想录》

剑柄

一味冲谦自牧,容易变成晦黯枯涸。终身狂放不羁,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。

……

……应是: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,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。这样的谦狂交作是可爱的,可行的。

不谦而狂的人,狂不到哪里去;不狂而谦的人,真不知其在谦什么。(第5页)

将醒

若有神助,其实是人的自助——这无疑是可喜的。不过不要太高兴。(第16页)

缀之

上帝是无神论者,上帝必是无神论者,上帝信仰谁,上帝是没有信仰的。没有皈依,没有主宰,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者。

那些崇拜上帝的人,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。(第39页)

无神论亦因人而异。无神论已敝旧了,人还可以新鲜。新鲜的人的无神论是新鲜的。(第40页)

嗻语

康德是个榜样,人,终生住在一个地方,单凭头脑,做出非同小可的大事来。(第49页)

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,他们好像真的在思想,用肉体用精神来思想,后来的,一代代下来的哲学家,似乎是在调解民事纠纷,或者,准备申请发明专利权。(第52页)

第一批设计乌托邦的人,是有心人……到近代,那是反乌托邦主义者才是有心人了。

“崇拜”,是宗教的用词,人与人,不可能有“崇拜者”和“被崇拜者”的关系——居然会接受别人的崇拜,必是个卑劣狂妄的家伙,去崇拜这种家伙?(第53页)

风言

一贯说假话的人,忽然说了句真话——那是他开始欺骗自己了。(第89页)

成功,是差一点就失败了的意思。(第90页)

智力是一种弹力,从早到晚绷得紧紧的人无疑是蠢货。(第91页)

怀疑主义者其实都是有信仰的人……嘘,别嚷嚷。(第95页)

后记

有一项恳切的告诫: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,便不再对你有益。(第163页)

……(上帝要我们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。凡他能做的,他必做了)

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,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,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。(第169页)

《素履之往》

庖鱼及宾

“书法”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,又过去一个,终于过完。日本的书法,婢作夫人,总不如真。中国当代的书法,婢婢交誉,不知有夫人。(第10页)

愚蠢的老者厌恶青年,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,仁智的老者羡慕青年,且想:自己年轻时也曾使老辈们羡慕吗,为何当初一点没有感觉到?现在,他与青年们实际周旋时,不能不把羡慕之情悄然掩去,才明白从前的老辈也用了这一手。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彻地坦呈了对年轻人的羡慕,年轻人也总是毫不在乎,什么感觉也没有。(第11页)

如果“顿悟”不置于“渐悟”中,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。(第14页)

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,你别费精神——他早就定了主意的。(第15页)

白马翰如

就“生”而言,“死”是丑的,活着的人不配议论“死”的美。(第31页)

各有各的音,各有各的知音。

甲与乙斗,丙支持甲,丁支持乙。

后来甲乙议和,第一条款:诛丙、丁。(第36页)

巫纷若吉

陶潜诗文如此高妙,本人知否,知。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,都是“自觉”,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。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,终究滞于二流。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;因为,过分的自觉,是不自觉。(第45页)

智者,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。(第45页)

亨于西山

他说: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,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。(第57页)

偷懒绝招之一:

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。

之二:

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。(第59页)

翩翩不富

短见者把远见者看做瞎子。(第66页)

答非所问,其实已经是答了。(第68页)

轻浮,随遇而爱,谓之滥情。多方向、无主次地泛恋,谓之滥情。言过其实,炫耀伎俩,谓之滥情。没条件地痴心忠于某一人,亦谓之滥情。(第70页)

十朋之龟

“无为”是一种“为”,不是一种“无”。(第77页)

“智慧将我们带回童年”,意思是带我们出童年的并非智慧。(第78页)

与极权主义的暴君暴民苦苦周旋数十年而不自殒灭,所持者大无畏精神及小心眼儿。(第79页)

《厚黑学》新解:专制使人皮厚,开放使人心黑。(第83页)

贲于丘园

西方精神与东方精神,一体之两面,倘若与西方精神格格不入,那么于东方精神也不及格、不入格,根本没格儿。(第91-92页)

浪子把头都浪掉了,怎么个回法。(第94页)。

与尔靡之

人脑,上帝与魔鬼必争之地,大战正在以后。(第113页)

(美国的花,玫瑰铃兰康乃馨都已不香,过分的“人工”使“自然”疲乏“,这是极坏的征兆,等于在预告盐将失去咸味)(第116页)

“哲学原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,到处去寻找家园。”

科学,更是一种大乡愁的剧烈冲动。(第119页)

困于葛藟

“山”与“看”的三段论公案,事情坏在中间段上,大家假装看山不是山,于是理得心安地去看山又是山了。(第121-122页)

智慧体现在伦理结构上,形成善的价值判断,才可能分名为道德。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。如果定要承认它实有,且看它必在节骨眼上坏事败事,平时,以戕贼智慧为其功能。(第122页)

孟德斯鸠的书,我至今常读。他自己说能终生保持怡悦朗净的心情,而“就像人在悲哀 中才是人”这样的话,也只有由他道来显得格外中肯。而“成功之路,往往看一个人是否知晓要多久才能成功”,更因为出于《法意》著者的切身体会,使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我呆呆估量了好久,想做几件差强人意的事,半个世纪无论如何是不够用的。中途落荒者,前功尽弃者,皆因昧于“要多久才能成功”;青壮得志而一蹶不振,叱咤风云而晚节堕,岂非全是当初自以为已经成功了的缘故。五十年来在顺流逆流中总会记起孟德斯鸠那句话,顺亦不足喜,逆未觉得哀,我也并没有什么功欲成,只是十分不甘心失败而已。(第124-125页)

《即兴判断》

眸子青青

有这样两种熟视而无睹的人:一种是本身无意志,缺活力,只有在听从别人的意志时,活动了,活动得很起劲,甚而参与策划,有时也显得颇能决断。另一种,不同,本身也谈不上意志活力,其独处时,十分惫懒,一旦有人跟他,他转,有人跟他转,他便神机妙算,指挥若定,率领弟兄们,一副乘风破浪的样子。此时此境中,前者自以为有了活色生香的方针和道路,后者自以为天生将材、帅座、王者相。

好。前者庆幸:群龙有首。后者自贺:首有群龙。

好。所以这两种人常会天造地设搭配在一起,历朝如此,列国如此,一代代过完他们聪明伶俐浑浑噩噩的好日子。

他们又善于回避果真意志强活力大的人物。又善于把“意志”和“活力”的定义作新解释,就在一阵新的解释中,把价值判断兜底搅混,贬没,于是相视莫逆而笑。

继之相笑莫逆而视,好日子又聪明伶俐刘浑浑噩噩过下去。没人打扰他们。从未见有一只鹰飞下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。

所以群龙有首者和首有群龙者总是过得很不错,很有意思,很忙,忙极了。不可能有余暇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。(第30-31页)

已凉未寒

当真,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畸形怪状的身体是不激动的,而遇见一个思路不清的头脑就难于忍受,不能不愤慨起来了呢?”

“因为,一个跛脚的人,承认我们走得正常,而一个跛脚的精神,却说我们是跛脚的。若非如此,我们 就不致恼恨他们,反使可怜他们了。”

蒙田和帕斯卡尔之所以能这样娓娓清谈,是缘于都未曾见过一个浑沌的头脑能把亿万头脑弄浑沌,也未尝身受过跛脚的精神纠集起来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断。(第43-44页)

晚来欲雪

自来鄙视爱情至上主义者之流,正是这种人辱没了爱情——奥古斯丁的《忏悔录》,明明是爱情至上主义者的痴迷伤感,用在神的身上了。(第90页)

《鱼丽之宴》

江楼夜谈

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画,倏然陌生了,便能适意于与自己的作品分离。(第11页)

海峡传声

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。(第23页)

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,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代立志,自认为练达,自认为精明,从前多幼稚,总算看透了,想穿了——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。……常见人驱使自己的“少年”“青年”归化于自己的“老年”。我的“老年”“青年”却听命于我的“少年”。(第27页)

迷路,并无小路大路短路长路之区别。不能说在大路长路上迷路就不是迷路了。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,就是迷路。(第36页)

雪夕酬酢

商品社会不受文化制约,便反过来制约文化。文化一旦成为商品,必然变质。(第65页)

仲夏开轩

当康德发现“二律背反”时,幸亏他有足够的自制力,否则邻居们将再也不见这位绅士下午出来散步了。我们只限于谈小说。那么,你可曾觉得二律之间有空隙,那终于要相背的二律之间的空隙,便是我游戏和写作的场地。

迟迟告白

曾有某报编者问:“你认为中国作家中谁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奖?”我答:“不知道——只知三种必然性:一、是个地道的中国人。二、作品的译文比原文好。三、现在是中国人着急,要到瑞典人也着急的时候,来了,抛球成亲似的。”这段话被某作家扼要节引到他的书里,认为“一针见血”,什么血呀,如果译文比原文好,那么原文是什么东西呢,这种货色也值得贩卖吗?得奖是中国人在瞎起劲干着急,瑞典人急个啥,而我的话尾是“抛球成亲似的”,鄙夷之意,显而易见,整段话句句字字是讽刺,竟被当作正面的讲道理:中文作品全靠外文译得好,中国人得奖要等瑞典人发急——“一针见血”,见的是误解者的血。但有人喜滋滋地传告我:某某在他的书中多次节引你的话,他对你钦佩得不得了。

我成立了一个公式:

“知名度来自误解。”(第96-97页)